華盛頓政治圈這週陷入一場混亂的爭論,因白宮官員手誤將媒體主編加入高階官員的對話群組,白宮 Signal 群組對話內容因此被完整曝光。
關於美國上週空襲胡塞武裝部隊的整個討論過程,就像電影情節一樣被攤在陽光下,全世界的人目睹整個過程。這讓川普政府透過私人通訊軟體進行重大軍事決策的現象曝光,引發外界對國安決策程序的質疑,美國政治走向更深裂解與不穩定共識,對國際關係和全球貿易帶來巨大衝擊。
根據《華爾街日報》報導,川普的國家安全顧問麥可·沃茲(Mike Waltz)本月初在通訊軟體 Signal 上創立「Houthi PC」群組,原為核心團隊分享情報與情勢更新,但它很快就演變成了一件更嚴重的事——在一個非政府應用程式上的聊天群組裡,沃茲和國家安全團隊的其他 18 人在接下來的兩天,通過文字討論是否發動襲擊,最後甚至連襲擊的精確時間都在應用程式裡披露了。在《大西洋月刊》主編傑弗瑞‧戈德堡 (Jeffrey Goldberg)無意中被加入該群組後,這些交流內容本週被完整公開。
川普堅稱這種「聊天群組討論」的決策模式,並沒有阻止美國對胡塞武裝的打擊,他週二在白宮對記者說:「這次襲擊完全成功」,為沃茲及其團隊監督軍事行動的過程正當性進行辯護。
昨日( 3 月 26 日)《大西洋月刊》披露川普幕僚的訊息內容後,華盛頓媒體圈譁然,而向來對治理語言極度敏感、任何溝通必然通過複雜的幕僚程序的民主黨,則開始以「醜聞」來描述這件事,華盛頓傳統政治圈的批評認為,這次的出包,與川普不信任傳統官僚體系、排斥冗長政策審議有關。
川普在 2016 年第一任期時,就因為採取去中心化、去官僚化的治理模式,讓傳統國際政治圈難以適應和預測。第二任入主白宮,川普團隊中雖然更多華盛頓的政治老手,但普遍缺少國防高階經驗,進一步加劇了政府決策過程的非正規化,川普行政決策卻愈發即興。
相對於川普之前的歷屆政府,仰賴國務院、五角大廈及國安會進行專業政策制訂,川普政府則傾向於私人圈子、直接行動與「Deal-making」式的威脅談判策略。這種「即興式治理」風格,頻繁出現在川普多項外交構想的推動上,包括提出將加薩地區改造為「中東蔚藍海岸」、吞併格陵蘭與加拿大、收回巴拿馬運河等激進政策。川普和很多企業主一樣,對幕僚的辯論不耐煩,對官僚主義保持嚴重的懷疑態度。
川普的現任顧問們並沒有像第一任期內的高級官員經常做的那樣,反對他的想法,反而更加順從,《華爾街日報》的評論認為,這反映出政府內部對總統構想的服從文化增強。
「Signal」的完整對話:「川普們」分歧與共識的過程
私人企業中很常見這種「老闆說了算」的決策文化,然而,在公共政策領域,尤其是牽涉國際外交和國防軍事領域的決策,這種老闆說了算的「即興化」,也同時展現在對外界溝通時,現在的白宮就成為一個難以確認現況並預測下一步的團隊。
從群組來看,辯論仍然是存在的,只是不在川普存在的場合;同時,這些辯論看起來真的非常類似於私人企業的高階決策會議,各部門主管抒發己見,但不會有一個最嚴密的最後共識,因為最終,還是由川普決定。
《大西洋月刊》披露的 Signal 「Houthi PC」群組資訊顯示,在公開場合對川普極為忠誠的副總統萬斯(JD Vance),並不同意老闆立即打擊胡塞武裝的看法,以下是對話的完整內容中文翻譯。全部發生於 3 月 14 日週五早上 8 點 05 分到 9 點 46 分之間。
- 萬斯:這對歐洲是不是太好了?
攻擊胡塞武裝對歐洲有利,萬斯明顯反對釋出對歐洲盟友有利的訊號:「團隊,我今天去密西根州參加一個經濟活動。但我認為我們犯了一個錯誤。3% 的美國貿易通過蘇伊士運河,40% 的歐洲貿易都是如此。公眾很可能不理解這一點,也不理解為什麼這是必要的。」(編註:胡塞武裝的襲擊嚴重限制了紅海的航運,而紅海曾是最大的商業航道之一,對歐洲的影響遠大於對美國的影響。)「這樣做的最主要原因,正如總統所說,是為了傳達一個訊息;但我不確定總統是否意識到,這與他目前關於歐洲的訊息有多麼不一致。我們也有可能看到油價出現中度至嚴重上漲的風險。我願意支持團隊的共識,並且把這些擔憂保留給自己。但有強而有力的理由支持,應該將攻擊推遲一個月,進行有關此事重要性的宣傳工作,了解經濟狀況等。」
國家反恐中心主任被提名人肯特(Joe Kent)從以色列與伊朗的關係出發,不認為應該等待:「時間線上沒有什麼是與時間相關的敏感性需要考量。一個月後我們將擁有完全相同的選擇。 以色列人可能會發動攻擊,因此要求我們提供更多支持,以補充他們用來對抗胡塞武裝的一切力量。但這只是次要因素。」(編註:胡塞武裝也對以色列發動了攻擊,導致以色列做出軍事回應。胡塞武裝是伊朗的代理人,接受德黑蘭的訓練和武器。但他們的運作也獨立於伊朗。)「我將向您發送我們在航運上提取的未分類數據。」
中央情報局局長約翰·拉特克利夫(John Ratcliffe)支持延後一個月的看法:「從中央情報局的角度來看,我們現在正在動員提供支援,但延遲不會對我們造成負面影響,我們可以利用額外的時間來確定更佳的攻擊起點,以提高對胡塞武裝領導階層的曝光覆蓋。」
- 國防部長和安全顧問:但是這只有美國能做到!
國防部長赫格塞斯(Pete Hegseth)雖然表達對萬斯的理解,但他似乎更贊成立即進行攻擊,「我理解您的擔憂——並全力支持您向總統提出這個問題。重要的考慮因素,其中大多數都很難知道它們如何發揮作用(經濟、烏克蘭和平、加薩等)。我認為無論如何傳遞訊息都會很困難——沒人知道胡塞武裝是誰——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關注:1)拜登失敗了;2)伊朗資助。」 (編註: 從 2023 年底胡塞武裝首次開始襲擊船隻開始,到 2024 年之間,拜登政府斷斷續續對胡塞武裝進行了大約 200 次襲擊。)
赫格塞斯接著表達他真的看法:「等待幾週或一個月,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計算結果。等待的兩個直接風險:1)消息洩露,我們看起來猶豫不決; 2) 以色列首先採取行動 — — 或者加薩停火破裂 — — 我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開始這一切。(現在進行)我們可以同時做到這兩點。我們已做好執行準備,如果我有最終通過或不通過的投票權,我相信我們應該這樣做。這與胡塞武裝無關。我認為有兩點:1)恢復航行自由,這是國家的核心利益; 2)重新建立威懾力,而拜登在這方面做得很差。但是,我們可以輕鬆地暫停。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將竭盡全力執行 100% 安全。我歡迎其他想法。 」
開啟聊天室的麥可·沃茲這時終於搭話,不認為萬斯的歐、美分界判斷合理:「這裡的貿易數字是全球的 15%,貨櫃的 30%。我們很難將其中跟美國有關的細分出來做辨識。具體來說,因為大部分的貨櫃都是經由紅海或好望角,將我們運往歐洲的零件轉換成製成品,再經跨大西洋貿易運往美國。」
沃茲接著表達:「無論我們今天是否停止攻擊,歐洲海軍都沒有能力防禦胡塞武裝現在使用的先進反艦巡航飛彈和無人機。無論是現在還是幾週後,美國都必須重新開放這些航道。根據總統的要求,我們正在與國防部和國務院合作,確定如何匯總相關費用,並向歐洲人收取。正如我們在第一份首席委員會中所述,我們有一個基本決定,是允許海上航線保持關閉還是現在或以後重新開放,不幸的是,我們是唯一有能力這樣做的人。 從傳遞訊息的角度來看,我們絕對會將此添加到歐洲人必須投資國防的可怕原因。」
- 最後,副總統退讓了
在國防部長和國家安全顧問站在同一陣線後,萬斯退讓,但忍不住還是表達他對歐洲的不滿,「赫格塞斯,如果你認為我們應該這樣做,那就開始吧。我只是不想再救助歐洲。」 同時,萬斯提醒攻擊對油品供應的影響,「我們只要確保我們的訊息傳遞是嚴密的就可以了,如果我們可以提前採取措施,將沙烏地阿拉伯石油設施的風險降至最低,我們就應該這麼做。」
赫格塞斯立刻附和萬斯說,「我完全贊同你對歐洲搭便車行為的厭惡。真是可悲。 但是麥克(指沃茲)是對的,我們是這個星球上(在我們這邊)唯一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人。無人能及。問題在於時機。我覺得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因為美國總統已經下令重新開放航道。我想我們應該走了;但美國總統仍保留24小時的決策空間。」
沃茲在半個多小時後回覆:「就我所知,總統的意思很明確:開綠燈,但我們很快就會向埃及和歐洲表明我們期望的回報。我們還需要弄清楚如何執行這樣的要求。例如,如果歐洲不給予補償,該怎麼辦?如果美國以巨大的代價成功恢復航行自由,那麼作為回報就需要獲得一些進一步的經濟利益。」
隔天早上 11 點 44 分,赫格塞斯在群組中說,我們將開始任務,並貼上美國戰鬥機起飛的時間和資料。兩個多小時後,胡塞武裝遭受美國空襲,至少造成 31 人死亡,101 人受傷。
在白宮高級官員的爭論後,美國戰鬥機空襲葉門,數日後,一名胡塞武裝部隊成員在美國襲擊葉門的現場,手持飛彈碎片。(REUTERS/Khaled Abdullah)
人們炸鍋了,川普卻說:「我們必須從每一次經歷中學習」
民主黨在眾議院舉辦聽證會,強烈要求失誤的沃茲和洩漏戰機起飛資訊的赫格塞斯辭職。
然而,川普並沒有如大家想像的生氣,或是讓國家安全顧問麥可·沃茲受到太大譴責,只是在與記者會面中,請沃茲解釋這場誤會怎麼發生,「這不算是機密訊息,」他淡淡的說,「你必須從每一次經歷中學習。」並且表示不懂為什麼赫格塞斯會被牽連。
民主黨和左派媒體勢必會繼續追打此事,後續效應多大,就看一般民眾的反應是否一樣生氣反感。
儘管川普的即興式外交政策經常引發混亂與爭議,但其結果也並非完全失敗。《華爾街日報》的分析也承認,在某些情境下,這種去中心化的風格,反而展現了靈活性與突襲式的效能。例如川普政府在未透過正規國務院程序下,成功促成來自俄羅斯、白俄羅斯與阿富汗的數位美國人質獲釋。他依賴的是一位未離開私人部門職位的談判專家,打破傳統外交的操作框架。
然而,這種風格也暴露出嚴重的治理缺陷。決策過程缺乏正式程序與跨機構整合,導致政策訊息前後矛盾、立場混亂,讓盟友與對手無所適從。例如在伊朗核政策上,川普的中東特使史蒂夫·維特科夫(Steve Witkoff)主張建立核活動監督機制,與國安顧問麥可·沃茲提出的「全面拆除核與飛彈能力」主張形成對立,顯示高層之間並未形成一致戰略方向。
目前正在進行的俄烏戰爭談判,白宮新聞秘書萊維特(Karoline Leavitt)對記者表示,在美國斡旋下,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的談判正處於「和平的第十碼線」,暗指停戰在即;但同一天,國務卿盧比奧(Rubio)告訴福克斯新聞電台(Foxnews)說,「我們還沒有接近和平,」儘管他表示在解決問題方面,外交團隊已經取得了進展。
川普把這個時代的歷史時刻,設定為他非典型治理風格的實驗場;這有點像創業型公司或正在進行全新轉型專案的企業文化模式,快速決策、犯錯回來改就好。
以財務報表盈利表現為主要目標的商業世界,只要公司賺錢,再不直接違反法律條文的前提下,倫理問題總是有辦法解決。川普的即興式國際治理帶給我們這一代的疑問是,在國際政治領域,一樣可行嗎?
3月25日,美國總統川普在白宮會見美國大使當天,國家安全顧問麥克沃茲被要求,把記者加到高級官員群組的「失誤」做出說明。(REUTERS/Evelyn Hockstein)
萬斯:美國重新定義自身責任義務的代表人物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無法簡單分析,但川普團隊內部共識,以及對「美國利益優先」在個別事件上的辨識共識是否容易達成,顯然是一個關鍵因素。
在胡塞武裝空襲的決策過程中,副總統萬斯的態度相對強硬,但出發點顯然是對歐洲的不滿,這或許與他是代表川普政府在歐洲開第一槍的角色背景有關;不過,萬斯個人對歐洲的不滿顯然不是空穴來風。他多次公開批評北約成員國在國防支出上對美國「搭便車」,尤其是在烏克蘭戰事延燒、美國軍援不斷的背景下,他認為歐洲國家口惠而實不至,始終未履行與美國相稱的軍費承擔義務。在他眼中,美國納稅人正為歐洲的安全埋單,這種長年積累的不對等讓他極度不耐。
這樣的不耐,解釋了川普陣營的治理風格。
不同於傳統政府部門的層層審核與標準程序,川普與其幕僚傾向即時、直球對決的溝通方式。對他們來說,決策並非建立在精緻平衡的共識上,而是在國家利益的明確排序中,快速劃出界線、分清敵我。這種彈性治理模式在外交場合尤其顯眼:講求效果,少顧顏面,甚至樂於用公開發言試探對手底線。
然而,「美國優先」的執行在現實中並不總是順暢。川普團隊雖然堅信唯有讓盟友意識到美國的「退出可能性」,才能真正換來公平,但這種策略也可能激化內部阻力。國會的反彈、官僚體系的質疑、以及來自傳統盟友的外交壓力,都是他們無法忽視的牽制力。尤其在歐洲對美依賴尚深、軍事自主尚弱的情況下,川普式的強硬與不確定性,不只讓歐洲不安,也讓華盛頓內部圍繞國際秩序的辯論更加尖銳。
這正是昨日事件在華府掀起軒然大波的根本原因。幕僚語錄的曝光,不只是內容失控的問題,而是折射出川普團隊對治理秩序的另一種理解方式——一種更具攻擊性、更重視「效果而非形式」的美國領導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