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是否在全球經濟中,仍然具有重要角色?
在歐洲央行(ECB)行長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的眼中,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樂觀。
歐盟是全球主要經濟體之一,根據世界銀行的資料,2023 年歐盟國內生產總值(GDP)為 18.349 兆美元,約占全球經濟 17.4%;然而,與美國或其他新興國家相比,歐盟的經濟成長速度不只緩慢,在經濟產值的影響力上,也不斷衰退。
自 2008 年以來,美國 GDP 增長了 87 %,相比歐盟則停滯不前,甚至略有下降;2023 年,歐盟 27 國的製造業 GDP 占經濟總規模約 15.03%,低於中國的 26.18%,歐盟工業基礎相對正在萎縮的現象、工業水準缺乏創新,特別是德國工業部門面臨高昂的能源成本和競爭力下降的問題。
對歐洲來說,最迫近的危機,不是內部缺乏創新而衍生的不進則退,而是美國快速興起的保護主義,不只對中國,也對歐盟帶來嚴重的影響。美國下屆總統川普,已經說過要提高歐洲產品的進口徵稅,以減少對歐盟的貿易順差。
作為一個鬆散的經濟同盟組織,歐盟透過建立統一貨幣和市場,建立全球經濟影響力的初衷,在歐元正式流通 22 年後、歐盟一體化的經濟實力並沒有真的實現。很明顯的,歐盟需要加快經濟改革,以應對新的挑戰。
作為歐盟經濟體的最重要領航者,過去兩週,拉加德頻繁在國際媒體上投書、受訪和演講,她積極提出歐盟經濟改革的處方。拉加德在國際政治金融圈,具有崇高的地位,曾被《金融時報》評為歐元區最佳財政部長;2011 年至 2019 年她擔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結束在 IMF 的任期後,拉加德獲聘成為歐洲央行總裁至今。2010 年以後的國際經濟體制,拉加德是最有影響力的人。
每一任的央行行長都由歐盟高峰會任命,任期 8 年、不能連任。拉加德將在 2027 年 10 月底卸任,從她近期的談話看來,歐盟是否會開始走向更寬鬆的貨幣管制政策,又或是透過推動單一集中式的跨成員國監理制度,進而開始從同盟國層級共同推動創新創業的具體政策,會是未來二到三年重要轉折。
為什麼歐洲的全球經濟重要性會下降?
原因很簡單,和全世界很多政府遭遇的挑戰都一樣:產業創新不足。各國產業創新不足原因各自不同,但對實際上是多元政治體制國家組成、單靠歐元貨幣體制結盟的歐洲而言,這個問題更是複雜。
拉加德把焦點放在資本市場改革,她認為應對歐洲經濟的關鍵解決方案,就是活絡資金流動;釋放歐洲資本市場的潛力可以推動創新、促進成長,強化歐洲各國在碎片化的新世界經濟體系中,隨時應對挑戰的韌性。身為法國人,拉加德對於法國政局因為經濟問題而陷入僵局的現況,也表達深刻的憂慮。
她認為,歐洲資本市場的關鍵問題,從儲蓄者到創新者的資金流動,被三大關鍵環節阻礙,分別是「進入」、「擴展」和「退出」階段。這些瓶頸不僅限制了歐洲的經濟活力,也使得區域內的創新發展裹足不前。
阻礙一:高儲蓄、低投資,歐洲資本市場資金不足
歐洲居民的儲蓄率高於美國,根據拉加德在 2024 年歐洲銀行業大會演講中提及的數字,歐洲居民 2023 年的儲蓄率 13% ,而美國人則是 8%。然而,歐洲人把儲蓄的資金,都放在低風險卻也低收益的現金和存款;這種偏好導致約 11.5 兆歐元(約 12.15 兆美元)的資金閒置,高達歐盟家庭金融資產總額的 33%,相較之下,美國家庭以這種形式持有的金融資產只佔家庭資產的 10%。
這種行為有兩個重大後果。首先,歐洲人錯失透過資本市場投資增加財富的潛力。自 2009 年以來,美國家庭財富的成長速度是歐盟家庭財富的 3 倍,部分原因是美國人更願意參與股票市場。其次,能夠進入資本市場的資金因此而大幅減少。拉加德估計, 如果歐洲人的投資行為與美國人達到一致的水準,每年歐盟的長期資本市場將會多出高達 3,500 億歐元(約 3698 億美元)的資金流入。
然而,歐洲人很少把資產投資到股票市場的原因,是歐盟本身特有的制度結構造成的。
在歐洲,提供給一般散戶零售投資的環境分散、不透明且昂貴,這會讓一般人難以駕馭和信任資本市場。例如,與美國同業相比,歐洲共同基金的散戶所支付的費用成本要高出 60%,相比之下,有保障的儲蓄帳戶自然更具吸引力。荷蘭、瑞典和丹麥等國的例子顯示,歐洲人並非天生厭惡風險,當面臨競爭激烈的市場和多樣化的投資選擇時,他們願意改變自己的投資行為。
解決方案:歐洲儲蓄標準
要鼓勵更多資金進入歐洲資本市場,作為經濟成長的基本動力,拉加德認為應該考慮制定一個統一的「歐洲儲蓄標準」,包含以下特色。
- 一套標準化的歐盟範圍內的儲蓄產品:一套標準化的儲蓄產品,供所有歐盟公民選用。
- 透明度和可訪問性:這些產品的設計,應該要讓所有人都容易理解和使用,並提供投資過程相關費用、投資組合構成和投資選擇的明確資訊。
- 可負擔性:拉加德特別強調,這些產品必須是一般歐洲公民也能負擔的;減少過程中的繁文縟節、增加金融服務提供者之間的競爭,就能降低成本。
- 投資選擇範圍:這個統一的標準,應該可以提供一系列投資選擇,以滿足不同的風險偏好和投資目標。
- 統一的稅收優惠:透過在所有歐盟成員國調整這些產品的稅收優惠,這些標準化儲蓄產品的吸引力,將進一步增強。
阻礙二:資本流動受限,每一個國家就是一座資金孤島
即使是已經進入股票市場活化資金價值的歐洲人,多數的投資範圍都仍停留在國內市場。超過 60% 的歐洲家庭股票投資集中於本國市場。此外,歐洲機構投資者也更傾向於把資金配置在美國市場,而非歐盟內部。
關鍵因素,是歐洲金融市場基礎設施的極度碎片化。2023 年,歐盟境內共有 295 個交易場所、14 個集中交易對手 (CCP) 和 32 個中央證券存管機構 (CSD);相對之下,美國只有 2 家清算所和 1 個 CSD。歐盟成員國的公司法、稅收法和證券法錯綜複雜,再加上有的國家要求本地企業必須使用本國 CSD,這些規定造成規模更大、效率更高的金融市場機構難以出現。
在歐盟內的跨國交易交易成本極高,因此強化投資者的本土偏見,導致歐盟市場的流動性遠低於美國市場。美國大型企業的平均每日交易量是歐洲的 1.3 倍、中型企業則高達 2 倍。
解決方案:結構性改革
拉加德呼籲歐洲需要從根本制度改變現行的漸進式整合方式,她提出具體的做法。
- 歐洲證券交易委員會(SEC): 建立類似美國 SEC 的中央機構,統一執行規則並確保監管一致性,這樣就能減少交易場所、CCP 和 CSD 的數量。
- 雙層架構: 與歐盟的競爭執法和銀行監管模式類似,可以實施兩級體系,其中滿足特定標準(例如規模較大、跨境活動多)等的金融服務提供商設立「歐盟級別的監管框架」,小型國內企業則保持國家級別監管。
- 「28th 制度」:為受阻礙的領域創建特定的歐盟法律框架,例如統一的證券發行制度,便利跨境交易。同時,要授予歐洲證券和市場管理局(ESMA)轉變為更強大的監管機構,逐步吸收目前由國家監管機構履行的一些職能。
然而,結構性改革必然會牽涉既得利益結構的反對和挑戰,歐盟內部的國際政治關係又極度複雜,拉加德並沒有忽視這個現實,她認為歐盟必須投入更多,讓歐洲市場了解自己正因為這些舊的結構問題,處於極度不利的位置。
阻礙三:新創出走,創新企業在歐洲無法存活
歐洲的風險投資因為資本市場結構不佳,也難以發展,歐洲的產業創新因此只能依賴外資。
歐洲創投(VC)生態系統不發達,缺乏美國所擁有的成熟投資人網絡,包括天使投資人、創投基金和私募股權基金;歐洲的創投只為美國水準的三分之一左右。一旦資本都被分配到儲蓄,就不會流向創新公司和產業,歐洲新創企業的資金不足、專業知識的可用性也太少。表現較好的歐洲新創公司在需要擴大規模時,很容易面臨資金短缺,特別是在後期融資階段。
因此,歐洲的科技新創公司超過 50% 的後期投資,都來自歐盟以外,特別是美國。這導致創業者傾向於在美國市場上市和擴展業務,形成歐洲傑出公司「被迫出走」的現象。
解決方案:縮小資金缺口
- 釋放長期投資資金的潛力: 調整歐盟的監管制度,讓退休基金等長期投資者增加對風險資本的投入。目前,歐洲退休基金僅有 0.02% 的資產投入 VC,遠低於美國的 2%。
- 強化公共開發銀行作用: 鼓勵歐洲投資銀行(EIB)加大風險分擔,吸引私人資本進入風險投資領域。
- 探索創新債務融資:透過銀行貸款模式的創新,加快歐洲市場對新創的支持。根據拉加德的演講,歐洲銀行目前向房地產企業提供的貸款超過 6,000 億歐元,但向科技新創提供的貸款不到 1,000 億歐元,但兩者帶來的附加價值卻差不多。如果銀行要向風險較高的行業提供更多貸款,而又不影響迄今為止一直有效的信用監管,歐洲應該要推動銀行債務的證券化。
距離卸任還有三年,拉加德:這是改變的時刻
拉加德強調,解決這三大瓶頸是釋放歐洲創新潛力的關鍵。這些障礙相互交織,形成惡性循環:高成長企業不足導致低估值,流動性降低,進一步抑制資金流入。她呼籲歐盟領導人拿出政治決心,克服既得利益阻礙,以大膽改革為歐洲鋪設創新的經濟之路。
她引用達文西的名言作結:「光有知識還不夠,我們必須行動;光有意志還不夠,我們必須執行。」通過解決資本市場的瓶頸,歐洲將能實現經濟增長,並在全球經濟格局中塑造更強有力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