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回到社區後才會比較有現實感,還在少觀所時,整天腦袋只想著法官何時會放人?要說什麼話對自己最有利?這期間,社工與志工只能跟孩子建立關係,直到回歸社區,才能真正面對問題核心。」更生少年關懷協會秘書長江元凱坦言,從少年觀護所出來的孩子,如果沒有被社會支持網絡適時接住,反而是風險最高的一群人,甚至還搞不清楚輕重,導致日後犯錯頻率越來越高、嚴重程度更加惡化。
然而,試著從犯罪少年的角度換位思考,如果對讀書不感興趣,家庭失能又缺乏溫暖,被貼上的犯罪標籤一時半刻無法撕去,回不了學校體制的他們,如何找到在社會的立足與生存之道?31年來輔導數以萬計司法少年的更生少年關懷協會,深知離開少觀所後才是善惡拔河考驗的開始,抓住青少年重關係、承諾特質,用一頓接風餐,為孩子開啟改變的第一道門。
「多數都回不了學校,這也牽涉到學校端願不願接納孩子,否則教官每天盯檢查書包、驗尿,同學東西掉了就先懷疑你,況且每個人在少觀所停留的時間長短不一,有些動輒1個月、45天,學校不可能允許長時間請假,多數會先休學,進而走向就業。」長年站在第一線輔導的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主任陳彥君表示,正因理解司法少年復歸社會有多難,協會才會推出就業方案,在取得家長同意後,以陪少年吃接風餐的儀式,讓社工與就服人員順勢接手,建構三角保護網。
少年最不可愛時反而最需要愛 補起破了洞的社會安全網絡
近年隨著詐騙案猖獗,協會輔導對個案小宇(化名),國中時聽信學長的話,誤打誤撞成為車手,拿到錢後還被黑吃黑遭軟禁毒打,警方破獲後因找不到上游,遭被害人要求50萬元和解金,陳彥君心疼地說:「很多司法少年復歸社會的第一步就是先揹一屁股債,偏偏他們的家庭多是經濟弱勢或失能,為了還錢,若不夠堅定者可能再度鋌而走險,最終墮入惡性循環翻不了身。」
因應司法少年的實際需求,募集願意接納的友善店家成為中繼職場,統籌志工長才,開設木工班、烘焙坊等,協會刻意放大就業輔導量能,8年前,更在松江路成立「未來咖啡」,「當孩子真的走投無路時,我們的合作店家至少能提供溫飽,讓孩子有一口飯吃,不用為三餐擔憂,需要聊一聊時也有社工幫忙,每一個人都需要有出口,很多時候一念之間跨過去,可能就沒事了。」
陳彥君始終難忘,未來咖啡成立前,曾有名國三生參加職業探索班,「那孩子個性較衝動,到處跟人發生衝突摩擦,3個月課程,我們會刻意把補助金延到下個月發,讓學生有動力來上課,但他有急迫金錢需求,第一個月領到錢就走了,幾年後再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在福和橋下舉槍自盡。」如果當年自己多花一點力氣拉住孩子,會不會就能減少類似的遺憾發生,陳彥君的臉上快速閃過懊惱自責情緒。
「孩子最不可愛的時候,往往是他們最需要愛的時候,不會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惡的狀態,司法少年確實犯錯了,但我們更應該去看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今日的結果,才發現所謂的社會安全網,竟有這麼多漏洞。」陳彥君說。
預防勝於治療從社區向下紮根 青少年議題募資力不如街友
為了建構更完善的兒少保護系統,近年服務對象不再只侷限於司法少年,服務項目更從高風險少年的一、二、三級預防,到社區兒少關懷服務、社區少年培力發展中心等多元開展,用預防勝於治療的初衷,自社區端向下紮根。江元凱強調:「從職訓到培力,我們要讓曾經犯錯或高風險家庭下的孩子,也有機會經過專業培養,累積自信心與領導力。」
以未來咖啡的現任店長為例,過去因涉毒,2019年從感化教育出來,在這之前,女孩的生活是隨身包包裡總是帶著牙刷、牙膏跟毛巾,到處睡在不同毒友家。陳彥君回憶:「她剛來時最大問題是無法跟人互動,我們就讓她進內場,一般女生不太會進內場,因為工作真的很粗重。」或許是找到被認同的價值,女孩工作十分認真,花2年考取中餐丙級證照,加上協會提供加薪誘因,鼓勵她走出來面對人群,進而為自己爭取到當店長的機會,有了穩定工作也能讓自己的生活更往好的方向邁進。
「如果孩子沒辦法順利進入就業端,我們也可以轉介到培訓端,幫助他們做更多職涯探索,就服員會安排培力課程,有社工陪著,孩子比較有安全感。」陳彥君表示,因有些司法少年即使離開少觀所,仍有部分案件需要開庭、定期報到,這些都有可能成為進入職場的困擾,有社工陪著孩子一起學習、克服,也能避免許多少年因「不敢說」「不知道怎麼請假」,莫名其妙曠職、消失。
協會可針對不同個案召開討論會議,邀請司法少年的保護官、家長,共同討論如何分工,從家庭、職場到學校輔導老師等多元管道,幫助孩子盡早復歸,「保護官有公權力,學校輔導老師陪孩子重新適應學校生活,下課後就來中繼職場,讓他們的時間不要是空的,讓孩子的時間不要是空的,空的就很危險,容易被過去誘惑而動搖信念。」唯有透過公私協力組織緊密保護網,才能拉住、翻轉孩子的命運,一步步踏上正途。
江元凱表示,從司法少年向上溯源,近年協會也將觸角伸到社區內,或走入校園宣導,化被動為主動幫助遭遇逆境與高關懷的孩子,其中不乏是對學業缺乏興趣的的中輟生。曾經有名少年小C(化名)因父母離異,又無法在課業上找到學習成就導致中輟,協會透過學校的高關懷班接觸到他,發現他熱愛吉他且有音樂天分,進而找到學習動力。
「這類型孩子的特質多半不吵不鬧,在台灣的主流升學體制下,特別容易被忽略,我們鼓勵他未來可報考音樂相關學系,高二輟學的他為此重新找到目標、願意復學。」為了幫助小C創造舞台,協會為孩子們籌組「未來樂團」(後更名天堂島樂團),包括Bass手與吉他手都是小C手把手教學。江元凱表示,透過制度設計讓孩子不再只是受助者,也有機會成為賦能者或助人者,進而感受到助人者的快樂,生命不再只是為自己而活。
曾經,陳彥君帶著樂團到少觀所演出,過去司法少年開庭完收押是坐囚車從側門進出少觀所,這也是孩子們第一次從正門進入,中途還遇到校護,「校護在少觀所服務二三十年,過去進出的孩子都是因吸毒退藥、到精神科就診服藥,甚至罹患疥瘡才會被送到醫護室,看到的都是孩子最糟糕的一面,少有人健健康康的出現在她眼前。」孩子們趕緊解釋自己是以表演者身分重返,護士阿姨當場流下感動眼淚,真摯反應也讓少年留下震撼記憶。
不論是中繼職場或關懷工作坊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與金錢資源,協會7成資金來源靠投標承接政府委託案,另有3成資金來源需靠社會募資,疫情期間,因法令限制禁止內用,未來咖啡虧損苦撐,一度想減少服務時數降低薪資開銷,但少年過去做詐騙的機房老大開出月付5萬高薪,誘惑需要生活費的孩子重操舊業。
協會最終決定上募資平台,但殘酷的事實是,司法少年的募資效力竟不如街友,細究原因,竟是因街友可能影響台北市市容,但面對未來國家社會棟樑的青少年議題時,輿論風向往往轉向家庭失能所致,吝於解囊。陳彥君苦笑說:「我們是在跟黑社會拔河搶人!」
「青少年都需要被肯定,如果能讓他們的才能或才華找到對的舞台發揮,或許人生從此截然不同。」去年協會慶祝成立30周年,江元凱輾轉從工作人員手上收到一封短信,寫信者曾接受協會教化課程的學生,「當年那孩子沒把課上完就失聯,期間也曾混黑社會,但心中殘存當年社工無條件的相信與鼓勵,讓他最終決定浪子回頭。」如今已是名專業心理師,也投入毒品防制工作,讓一路走來堅持不放棄每一位孩子的少年夢工廠與更生保護協會團隊,更加篤定是走在一條對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