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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青少年犯了罪,我們該給孩子良善對待抑或重刑?

當青少年犯了罪,我們該給孩子良善對待抑或重刑?

Feb 29, 2024

圖片來源 - Midjou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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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犯罪,到底要讓嚴懲讓他得到教訓,還是讓他接受心理輔導、教育,相信有教化可能?社群媒體改變阿法世代的社交模式,青少年犯罪的情境和處遇,不只台灣,日本、韓國、美國都有不同社會脈動與見解。社群網路時代,「少年教化可能」與「合理懲罰」該如何衡平?

此次與談人

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才煒民

才煒民

利伯他茲心理諮商所所長

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孩子背著書包開心出門,臨走前還轉頭向你揮手,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但幾個小時後,你收到學校通知,孩子在學校被同學以尖銳物攻擊,失血過多正前往醫院急診,幾個小時搶救後宣布不治。

憤怒、疑問、心痛到難以言喻的感覺,在胸腔環繞,你不知道孩子到底做了什麼,應該被這樣暴力相待?最終你也得到答案:孩子跟隔壁同學發生口角,同學一氣之下烙人來處理,拿彈簧刀刺傷孩子的頭部、頸部數十刀身亡。

這是新北市某國三生家長,在 2023 年尾必須面對的憾事。受害者家屬發表聲明信,不僅表示反對廢死,更希望涉嫌教唆人與殺人者皆應受法律制裁,痛心指稱「不相信窮惡極惡之徒有教化可能,不該讓大眾一時的慈悲心,讓少數人為所欲為、有恃無恐,傷害到一般大眾的權益」。

家屬這邊提的教化可能,暗示了其對《少年事件處理法》的不滿。


給予青少年改變機會的少事法

《少年事件處理法》在 2019 年 5 月三讀通過,跟《兒童權利公約》接軌,積極保護兒童及少年的權利保障,立法精神在於「宜教不宜罰」,12 歲以上未滿 18 歲的行為人,少年調查官依其品格、經歷、身心狀況、家庭情形等報告,法官再給予保護處分,包含訓誡、保護管束,最後則進入感化教育處所、少年矯正學校。

針對未滿 12 歲的兒童實行「除罪化」,也就是説,7 歲以上未滿 12 歲的兒童觸法,將回歸教育、社政等行政體系協助,不再適用《少事法》。

對於少事法的通過,衛福部政務次長李麗芬表示,「不是司法放手不管,而是『要求行政機關扛起責任』。唯有行政機關積極的介入輔導、教育,才能夠期待每一個兒童都能擁有他該有的童年」。

這次的國中生殺人案,兩位加害者為國中生受少事法保護,但大眾輿論對於其殘暴殺害男童行為,紛紛議論不應給予其教化可能,該使用刑法論罪,甚至將死刑納入量刑考量。

對於青少年犯罪暴力化的擔憂,乃至於嚴刑峻法制裁少年犯罪的訴求,其實也在世界各國引發同樣的爭辯。


「愛的法律」沒有用,是國際現象?

愛的法律以日本《少年法》被廣受人知,認為犯罪少年的身心尚未健全,希望以矯正、教育、援助、保護等方式,使其健康的回歸社會。此法的確讓少年刑事犯罪人口降低,但在近年出現數起重大少年殺人事件後,加劇日本輿論要求政府修改《少年法》,嚴罰少年犯罪的社會壓力。

在韓國,犯罪集團特別鎖定少年為吸收對象,屢傳 13 歲以下的重大社會案件,犯罪問題似乎往「低齡化」與「殘酷化」發展,少年犯甚至會公開挑釁檢警,稱自己「是受法律保護的孩子,就算殺人也只需要進感化院兩年」。為此,法務部欲將未成年犯罪的刑事責任年齡,從現行的 14 歲調降至 13 歲,但此舉將違反《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

美國的方式嚴厲多了,美國司法院則在 1997 年裁示,雖然「嚴厲打擊犯罪」在政治上並非最佳解,但乃是解決青少年暴力犯罪的唯一真正長期解方,而重點應放在「拯救下一個受害者」而非「懲罰最後一個罪犯」。

擁有律師與心理諮商師雙重身份的大恆法律事務所律師柯萱如,以過往輔導受保護管束少年的經驗分析,比起考量法律的刑罰輕重,青少年犯罪更大的決定性因子是心理因素,容易基於對金錢、權力、歸屬感,甚至是一種義氣的渴望,明知道行為違法,但仍選擇去做。

「背後的渴望與動機,才是預防犯罪的關鍵。」柯萱如強調。


「超級掠奪者」造成的悲劇

美國自 1990 年代末期開始對青少年犯罪實施嚴刑峻法,並沒有真的達成預防犯罪的效用,反而促成一連串悲劇。

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教授 John DiIulio 在 1995 年提出「超級掠奪者」一詞,警示美國社會將被「少年犯罪的禍害所淹沒」,他當時預計少年犯罪率將在 15 年內(也就是到 2010 年左右)暴增 2 倍。DiIulio 的研究,促使美國各州對青少年進行最嚴厲量刑,甚至將少年暴力犯視為成人罪犯,直接送入成人監獄。結果,不可縱放的司法原則,出現大量的冤案或過重判決,不少假釋與緩刑案件更被不合理駁回,數十萬美國青少年陷入沒有回頭路的重刑困境,在牢中度過前中年的人生精華歲月。

6 年後,2001年 John DiIulio 接受紐約時報受訪,表示對其預測非常後悔:「看到那些被關進監獄並受強力譴責的青少年,我希望自己從未是 1990 年代的知識支柱。」並表明:「若我 5 年前看到現在的狀況,我會大聲疾呼要『預防犯罪』而非嚴厲懲罰。」

輔導過少年犯的台灣利伯他茲心理諮商所所長才煒民分享,有些孩子的本質不壞,但為了生計仍走上枉途,當社會安全網未好好的把孩子接住,一個年輕生命從 13 歲被關到 21 歲大好年華就此消逝。

從警 14 年、負責社區警政規劃執行的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張嘉仁,分享其在第一線看到的社會樣態,說明「沒有問題少年,只有被問題環繞的少年」,孩子通常受到原生家庭的情感或身體暴力,在抓取情感慰藉時受幫派靠攏,價值觀也受網路不當操作、同儕壓力扭曲,行為才會從偏差走到曝險,最後真的犯法。

「因此,重點在於社會安全網、兒童據點的建構,讓孩子能到安全的避風港被好好傾聽、療傷。當他的觀念越正確,越不容易讓遭幫派勢力滲透。」張嘉仁強調。

經過 28 年,《紐約時報》在 2023 年再一次探訪當初被稱為「超級掠奪者」、從兒童被關到現在已經是成年人的受刑人,發現在 90 年代後被判重刑、至今仍在獄中的青少年罪犯,多數為非裔男子。DiIulio 的學說在執法上的後果是,這些孩子的青春,再也回不去了。

針對近年的青少年暴力犯罪,在社群媒體促成輿論主流的當代,社會大眾多對其直覺的投以憤怒眼光,網紅小商人甚至將國中生殺人涉案男女的臉,登上美國紐約時代廣場,被讚「做得好」。家屬的悲痛難以言喻,然而,從社會秩序、保障公眾安全的角度來說,這種「討公道、判重刑」的行為,真的能達到降低犯罪率之效嗎?是我們希望在情緒教育上傳遞給下一代的應對方式嗎?

當父母缺位、家庭失能,國家透過社福與司法體系介入、輔導及矯正身心尚未發展發展的青少年,此體制究竟是救贖還是背叛?是過度保護還是輕放? 《旭時報》邀請到擁有律師、心理師雙證照的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柯萱如、轄管社區婦幼警政事務的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張嘉仁,以及曾任台北少年觀護所輔導老師的利伯他茲心理諮商所所長才煒民,以法律面、心理面、警政實務面,帶您一齊來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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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信如

陳信如 / 採訪編輯

採訪寫作

張育寧

張育寧 / 總編輯

審訂

深度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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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大刑案總會激起社會的焦慮情緒,群起要求司法予以嚴厲懲罰。您怎麼看? 1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6:03:16
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青少年刑罰,仍須以復歸社會為目的

對於被害者家屬的悲痛跟訴求,我認為很合理,一定都會希望社會國家體制能某程度「還我公平正義、公道」,但以法律層次來談,當被害者家屬有這樣的痛苦,國家就需要去滿足他訴求嗎?況且,被害者家屬的態度也不一定相同,像小燈泡案的父母就尋求良善處理。若讓案件處理隨著被害家屬的心態改變,我想這可能不是我們希望的司法制度。

除非被判死刑,這位少年最終都會回歸社會,法律還是需要發揮教育、輔導、矯正、預防與協助少年社會復歸的綜合功效,而不是單滿足大眾對於加害者的憤怒。站在青少年的身心、大腦都還沒發育完全的角度思考,用法律保障青少年的健全、自我成長,調整其成長環境,進而矯治性格,才是更好的思考方式,也等於間接保護到大家未來的社會安全。

2024-02-27 17: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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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嚴厲的懲罰制度,可有效預防青少年犯罪嗎? 3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7:24:55
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青少年行為多受情緒引導,跟法律輕重未必相關

前些日子,我看了韓劇《少年法庭》,改編多起韓國真實案件,劇中法官極度厭惡少年犯,認為只有更嚴厲的懲罰制度,可有效預防青少年犯罪,但我抱持相反觀點。雖然我非常能體諒被害者家屬的心痛,但就我自身從事兒少機構的志願性服務事工、接觸犯罪被害人保護業務中,我真的不認為少事法的嚴刑峻法,包含恢復死刑跟無期徒刑,可以遏止犯罪發生。

我看到太多少年在事發當下,憤怒情緒衝腦,他並不會因為法律怎麼規範,就選擇殺與不殺,就算他今天深知少年殺人會被判死刑、無期徒刑,在氣頭當下還是會刺下這刀。

2024-02-27 17:4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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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在於社會安全網的建置,要有更多人觀察到學生在偏差行為的「徵兆」,及時將其導正,像是頂撞師長、霸凌同學、拍桌打人、言語挑釁、翹課抽菸等行為,這都是未爆彈,要有適當的外部力量提醒這些行為已有曝險及觸法可能,學校老師、同儕、里長、鄰居都相當關鍵。

我們常遇到好心的里長,他發現里內某個家庭有狀況,爸爸整天酗酒、媽媽長期被家暴、孩子被疏乎照顧甚至是虐待,就通報給市政府家防中心處理,讓警政、社政、衛政、教育系統介入關懷訪視及輔導,在少年真正做錯事前先被發現,不要走到最後的司法防線。

2024-02-27 17: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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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青少年的犯罪動機多來自於需求與渴望

從國內外非常多的實證研究可見,不管是少年或成人,嚴厲的死刑、鞭刑都無法達到顯著的嚇阻或預防重大犯罪效果。重刑的背後概念是希望大家會怕,只要會怕,犯罪即能被預防,但這中間忽略掉犯罪的多種可能性,更大的決定性因子在於心理因素,很多青少年犯罪是來自於對於金錢、權力、歸屬感等渴望,甚至是一種義氣

從我過去接觸到的青少年個案中,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違法,雖有這層認知仍選擇去做,這背後的渴望和動機,才是預防犯罪的關鍵:如何增加少年犯罪的拉力、如何讓少年往好的方向走、改變需要什麼要件能夠發生,這些很需要加以討論。

我除了律師,還有心理諮商師的身份,輔導過受保護管束的少年,我讓他們認知到過去生命經驗的創傷,了解自己容易被創傷事件引起攻擊行為。藉由認識自己、知道如何適當安頓情緒,他們未來就能選擇不同反應,比單純懲罰的效果更好。

2024-02-27 17:4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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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懲重刑的司法價值,對社會、青少犯可能會產生什麼後果? 3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7:26:42
才煒民

才煒民

利伯他茲心理諮商所所長

長時間感化,反而讓少年犯跟社會脫節

分享一個我輔導個案的故事。

有個學生約在 13 歲時加入幫派,在學校裡賣過毒品,但我知道他的本質不壞,畢業後也曾去工作過,但在同儕跟家庭背景影響下,仍覺得加入幫派賺比較多錢,繼續加入幫派「努力」。等到我在他 16 歲在少觀所看到他時,他已經開始打海洛因了,海洛因是一級毒品,這非常嚴重,代表他在幫派的涉入已經很深。

後來,他被送到司法少年上的學校去感化 3 年,出來時快 18 歲,社會改變很大,但他除了過去學到的犯罪技能外,並未增加什麼新知識,旁邊的人也未提供良好示範,所以他出來不久又重新回籠。經過第 2 次感化出來已經 21 歲,是少年保護法的最後一年,保護官決定先把他結案,他也沒有再使用毒品。

他因為幫派被關了兩次,也成年了,幫派信任他、願意給他資源,他瞬間被拉拔成大哥,出入都開賓士或 BMW,他跟我說自己現在沒有再使用毒品,我也去他的招待所坐過,桌上放一些錢、外面停不少名車,他底下也有小弟可以使喚,他給我看他的戶頭,幫派給他約快 2 百萬去營運,我甚至覺得他的日子過得比我都好,看似真的成功用自己的青春換到成就跟利益。

不料半年後,他傳訊息跟我說他在車上燒炭自殺,我即刻報警,最後成功救到他,一聊才發現他跟幫派撕破臉,資源全被收回。他很感嘆,13 歲到 21 歲,共花了 8 年的青春年華在幫派上,這些時間回不來了,自己到最後卻一無所有,還是要回歸社會想辦法討生活

感化跟司法教育的效果、輔導機制的影響力,實務上明顯不彰。不管是輔導或諮商,1 個禮拜只有 1 小時或 1 天,他每天回家接觸幫派可能就 10 個小時以上,而且被關到少觀所後,身旁都是跟他同樣性質的少年群體,怎麼可能有別的好典範,帶領他過好生活?

以三級輔導來說,第一級的預防是最省力的,二級是輔導,在尚未有精神病跟犯罪前去攔阻,讓他們有悔意願意回頭,但到了三級,已經有精神疾病或涉及司法問題時,都入世太深也養成某些價值觀跟習慣,花再多的資源都很難把他拉回來,所以大部分個案就是重複入獄 ,很多都是從少年開始犯罪,關到變成人,這種循環在實務上一直重演。

2024-02-27 17: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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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輕罪重罰可能變成負面循環的開端

在刑事法中,每個罪都有輕重之分,犯罪輕重之排列,必須和處罰輕重之排列相對應,這叫做「罪刑相當原則」。

若將某項罪修成嚴懲重刑,整個體系都會被影響。比如說,我們希望將竊盜罪加重處理,那比竊盜罪判更重的強盜罪怎麼辦?強盜是用搶奪的暴力手段去做,罪性更大,當我們把盜竊罪加重判刑,所有刑度在竊盜上面的都要往上調整,不然就會有人認為,既然竊盜跟強盜的刑度都一樣重,那就乾脆就用搶的,或是認為重傷一個人跟撞死一個人都判差不多重,那在撞到人時,乾脆直接把他撞死。

若每位青少年,不論情節輕重都送進感化教育或少年監所,他不僅跟社會脫節,學到的恐怕也只是更多犯罪知識跟技巧,當時間一久回到社會後,難以在社會上自立,若與社會脫節、沒有人願意給他工作,最終仍投回幫派懷抱。當一個人被這樣負面對待,甚至被社會逼到絕境後,在心中累積的恨、憂慮跟痛苦讓他狗急跳牆,繼續走回犯罪的路,他也不可能寬容的回應社會,最終造成更多負面的社會事件發生。

2024-02-27 17: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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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少觀所是增強犯罪技能的天堂?

若讓每位少年,不管是犯大罪、小罪,傷害行為給他加重、帶危險物品給他加重,一併嚴刑峻法處理,很可能會造成一個結果是:本來這位孩子只要用現行輔導機制、精神鑑定等支持,就能恢復到好的狀況回歸社會,但因為加重嚴刑而把他關到少年觀護所跟矯正學校,這些地方可以說是犯罪者集合的天堂,大家在裡面分享經驗和犯罪技術,討論「你是怎麼犯案進來的?用什麼工具」、「啊,原來還有這種方式!」,好像在彼此觀摩一樣,把特殊的犯罪模式「學起來」,沒有正向教化就算了,反而學到更多犯罪技能。

我真切的感受到,把一個犯輕罪的孩子處重刑送到那邊,本來沒事的小朋友受裡面的同儕影響,大家都是滿載而歸的出獄,這樣的人回歸到社會中,這才是最可怕的結果

2024-02-27 17:2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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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如何解析青少年犯罪背後原因?這群在社群媒體長大下的孩子,有何世代特質? 3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7:29:53
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他們也只是想討生活的孩子

台大醫院的精神醫學部近年做了台北市青少年犯罪的研究,指出在犯罪青少年中,有雙親家庭照顧者只有三分之一,超過三分之二的孩子是單親、由其他親友照顧、童年有受虐經驗、家族有精神科與犯罪史、貧窮、精神病理症狀等童年逆境經驗。

這些極度缺乏資源跟支持的孩子,過往大多都先是受害者,然後才成為加害者,或同時也都還是受害者。他犯了一個罪後,社會把矛頭指向他説「這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這樣對嗎?這真的單是他們自己的責任嗎?我認為給予孩子們一個健全發展的學習環境,是整個社會的責任,大眾需要能去理解那些跟我們生長背景不同的人。

以孩子容易被黑幫吸收來說,一個人要能「被使用」,其實沒那麼容易。若今天有人給你錢,叫你去犯罪,跟你說「因為你還未成年,犯罪被抓到不會被判很重」,你會去做嗎?或許不會,因為我們會考慮自己的人生規劃、生活品質,也會考量這樣可能會喪失原本珍惜的安穩的生活、完整的家庭或未來的發展,我們有更好的機會。會答應的人,可能是欠缺對自己的相信、價值感,不相信自己有更好的未來,或其中對他有很重要、很需要的東西,或是他人生一點希望感都沒有,希望藉此尋求歸屬感、溫暖、受照顧的感覺。

因此,關鍵在於讓這些少年有更好的社會支持跟拉力、誘因,讓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可以好好生活的,若每個少年都有很好的支持、輔導、資源,他有很好的人際關係,能安穩生活不被受虐,當幫派向他招手時,他自然就會做出拒絕判斷。社會不應用嚴懲重刑來處理青少年犯罪問題,而是要跟這些黑幫組織「搶生意」,給青少年好的情感依附、朋友圈,提升自我價值,讓他覺得生命有盼望,能發揮所長。若社會用排除、隔離、汰除的方式對待,恐怕只是加速把少年推往社會邊緣與幫派組織。

2024-02-27 17: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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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金錢觀受網路影響,賺錢至上的阿法世代

我負責社區警政工作,包含宣導面向、防治面向、查緝面向,會處理到家暴、虐待、酗酒、吸毒、親子不當管教及家庭經濟陷困的「脆弱家庭」案件,近幾年開始出現有少年因 3C 成癮而吼父母、摔東西,毆打阿公阿嬤,以脅迫輕生手段要家人繼續讓他玩手遊的案例

沒有誰一出生就是壞孩子,孩子都是先受到傷害,最後才會去傷害別人,在臺北市政府警察局少年警察隊隊長邱子珍寫的書《渴愛的青春》中,若我們處在犯罪少年的境遇,很可能也會走上同樣的路,所以要先能同理他們

走歪最早的起因會是原生家庭,可能父母會家暴、酗酒、用藥、毒品等,或是疏於管教、管教過當,大人沒有把自己管好,或是我所接觸過的個案中,有些孩子明顯有過動症、亞斯伯格或妥瑞氏症等疾病,非常需要專業醫療資源,但家長未有相關認知,還認為孩子不聽話、不順服、太叛逆等等,只好不斷施予肢體及言語管教,造成管教過度致生家暴事件,影響孩子身心甚鉅。

當孩子開始遠離原生家庭,為了抓一個情感上的根,就容易接觸到幫派,性格變得暴戾。我發現這世代的特殊之處是,孩子的世界觀和金錢觀被網路扭曲,跟同儕有比較心態,有一個錯誤認知「毒品我可以不碰,但錢我總要碰」。想跟大家一樣拿最新的 iPhone,但家中經濟不允許時,他就會想辦法自己賺錢,聽詐騙集團説一天只要跑幾小時就賺十萬塊,他當然心動,而且集團會跟孩子説:「成年前犯的罪都會被塗銷,你等到成年後不要再犯就好」,但有誰能在 18 歲前做車手,習慣月入幾百萬的揮霍生活後,到成年可以馬上暫停的?甚至先前有國小生為了賺取網路遊戲幣,拍攝私密照傳送給網友,後續若衍生「性隱私影像犯罪」,將造成巨大的身心創傷。

還有很多時候,孩子並不知道或不確定哪些的行為是偏差、暴險或觸法,為什麼美勞課能使用美工刀,但走路馬路攜帶一把刀在身上就是違序或犯罪?為什麼體育課可以打棒球,但隨身帶棒球棍會被警察臨檢?他們不太懂這些差異,但往往是一個小小的錯誤觀念,如種子撒在土裡 ,一段時間後才會發芽,成為社會事件,為時已晚。

2024-02-27 17:4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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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煒民

才煒民

利伯他茲心理諮商所所長

在校被貼標籤、有童年逆境的孩子為高危險群

很容易被學校邊緣化的這群孩子最危險,比如說過動而造成學業成績低落、人際關係差、在學校會打人等,當他有些行為無法融入群體價值時,在班上就容易被針對。為了尋找歸屬感跟被保護的圈子,最後就會進入公廟、鎮頭、幫派或網路社群,所以這些常常被貼標籤、被攻擊、被霸凌的孩子都是高危險群。被家暴的亦然,有所謂「童年逆境經驗」的孩子,包含被性騷擾、被家暴、被父母兇、被趕出家門等,後面的發展就很容易走下坡,所以早期預防遠比後續的懲罰、教化更重要。

前幾天我去帶活動,參加的都是因毒品犯罪進來的青少年,我跟他們連續相處好幾天,像營隊那樣。有個青少年來問我:「老師,你覺得什麼樣的工作不錯、適合我?我未來有什麼地方可以改進?」我就很感動,他竟然願意跟我請教未來方向,但同時我也深知,我們這些能提供協助、不讓孩子掉到深淵的老師,在媒體上不會有太多的影響力,他們今天是因為被教官特選,我們也花時間跟他博感情,他才有機會被我們接住,但他多久後就忘記我們說的,我實在沒有把握,所以媒體其實扮演重要角色,如果寫得好、方向對了,相信影響力比我們這種一個禮拜做一小時的「手工業」來得有效

2024-02-27 17: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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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行的社會安全網還有哪邊需要補強? 2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7:31:53
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除了孩子,社安網也要保護到通報單位

社安網除了托住孩子外,若要讓網絡發揮功效,更需要支持到通報的人,特別是教育機構,學生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校園,老師是最早能察覺到異狀的人,孩子若晚上在做不法勾當,不管是吸毒、混幫派、做車手等,白天在學校的氣色、神情、與同學的應對不可能好到哪去。

然而,現在的老師似乎不太敢通報,怕被學生投訴,管太少也不是、管太多也不好,那領的薪水都一樣,那把課上好就好,學生缺席就處分。至今,學校對學生的強制力仍是個謎,「教官、老師能否搜學生的書包」這件事都未有共識,大部分老師不太願意去觸碰學生在課業外的事物,即使教育部訂了更周延的配套措施,我仍不住想問,有哪位老師敢去搜?連警察要去看學生的書包有沒有藏毒品或危險物品等,都需要非常足夠的證據力才能做,甚至要有搜索票比較保險,不然很可能會被學生家長告侵犯人權與妨害名譽,更何況是毫無司法警察權的老師?

另一方面,校方怕若把校園暴力事件通報給警方,會受到外部單位負面的關切,甚至上新聞影響校譽,未來招生出問題。在這次割頸案後,所有穿著這間校服的學生都被標籤化,走在路上遭到路人議論,無形成為孩子心中的裂痕,所以校方在處理相關案件時,大多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叫兩位對打的學生家長自己去派出所告、打訴訟官司就好,不要走校安程序。這樣會有的問題是,那各自打完訴訟後,要叫某一方轉學嗎?通常轄內類似的案件,最終都會變成一定要有一方轉學,一方轉學後,也只是把未爆彈丟到下一間學校,未來還是會爆炸。

不管是老師害怕自己多管閒事、校方怕影響校譽,這些擔心我都能理解,但大家要建立一個共識是,不要認為這是不當干涉,要願意將孩子的狀況一五一十通報給相關網絡,不然孩子都已經臉色消瘦、眼神渙散、散發出異味等,很明顯在吸毒了,老師、學校還在擔心舉報後會不會害到自己。

2024-02-27 17: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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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社安網系統到位,但人力、金錢資源尚有不足

為了避免少年被貼上犯罪少年的標籤,改為先從少輔會跟教育輔導介入,不是讓少年司法在早期就介入。修法剛上路,影響的效果我們還在觀望,但確實有聽過蠻多實務工作者會擔心,若改成行政先行、教育輔導優先,相對應的資源有到位嗎?教育資源有辦法承接嗎?司法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強制力跟公權力,在介入資源上能更強而有力,但現在的教育輔導能否達到這樣子的功能跟目的?或少輔會在不同縣市的組織中,資源、人力、預算是否都有到位?還是只是立意良善,但執行上其實資源多有不一,有些殘弱無力未能發揮原本良善立意。

矯正學校的話,也是看整體社會願意多重視這件事,願意編列多少預算給他們,少年才能擁有更個別化和多元化的處遇與矯治資源,但現在人人看到加害青少年就喊打喊殺,覺得讓你活著已經不錯了,沒必要再浪費社會資源在你身上。當社會大眾是抱著這個心態,這些少年始終在這種狀況成長,沒有得到好的資源,社會又都把錯都推給他,這永遠就是負向循環。

2024-02-27 17: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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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讓犯罪集團的魔爪伸向青少年? 5 則對談comments 2024-02-27 17:37:23
柯萱如

柯萱如

大恆國際法律事務所律師/力人心理治療所諮商心理師

社會對少年犯處遇的重視,是保障安全未來的關鍵

少年法官在判斷如何處遇少年時,除了犯了什麼罪、犯行嚴重程度外,還有「需保護性」。一樣是犯重大暴力罪、毒品、竊盜,但依照每位少年的家庭背景、身心狀況、品格、教育程度,少年調查官會全面性調查,判斷這位少年需要的協助,可能是安置輔導、教育、矯正法治教育,有些要連結到家庭給予心理諮商、家族治療、親子會談,還有職涯輔導和就業給他一技之長。

這都是目前少年司法制度有在做的,但我認為國內可以有更多元的處遇計畫,之前參照過法國的少年法律,他們對個別少年有個人化的處遇計畫,台灣在這塊仍有改善空間,甚至是處遇跟感化教育的內容,都應該要以少年真正的需要設計,而非制式化的內容。

實務上問題是現在少調官、少保官的人力非常吃緊,在協助司法少年的處遇上有諸多限制。例如,法律規定可以將司法少年安置到安置機構,卻很少有安置機構願意收人,有些機構很害怕司法少年,怕他們來這邊會弄得一團亂,讓這個少年就沒地方去,需要透過制度提供更多的關注跟預算,讓更多處遇的資源進來。

2024-02-27 17: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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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第一線的工作人員已經很盡力了,若社會永遠不覺得這些少年的處遇是重要的,仍覺得把他們抓去關一關就好,資源跟預算有限,第一線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只有當大家有志一同都在關注,立法委員才會積極去增加預算、人力、資源,不然現在編預算會被人家嘲諷「這些壞孩子,你還編那麼多錢給他」。

最後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大家要認知到,我們去幫助這些少年,其實也是讓自己有更安全的未來,不然他們未來再犯,潛在被害者就會是我們。

在美國有個研究計畫,他們給予高風險家庭的新手媽媽一些社福資源,還有大學志工去陪伴他們,建立支持系統,若沒有這樣的系統,這些媽媽狀況不好,憂鬱、情緒暴力、虐待、自殺、離婚等,孩子在童年逆境經驗長大,就會有高犯罪可能,未來要花更多成本去處理這種問題。藉由此計畫,他們發現只要每支出一美元在這樣的計畫中,未來就能省下約五美元的社會問題處理成本,這很考驗社會是否有相關意識

2024-02-27 17:5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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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仁

張嘉仁

臺北市政府警察局文山第一分局警官

讓受傷的孩子被陪伴、療傷

目前社安網的限制在於,有些孩子不信任裡面的主責社工、醫生、警察、老師等,怕他講什麼就會被移送法辦,等到某一天情緒爆發狂砍,那就發生悲劇了,但他總要有可以傾訴的對象,所以需要有正確的輔導機制,在幫派跟他們招手時,嚴正告訴他們説那不對。

我們常遇到這些被吸收成為幫派車手的少年,他們反而覺得幫派大哥對他比自己父母對他還好,更把他當作家人在疼。因此,跟幫派對立的「兒少關懷據點」就非常棒,許多社區都有成立,公或私部門都好,這裡是孩子最後的避風港,比原生家庭、社政系統的主責社工、衛政系統的醫護人員,更懂得他們的傷與脆弱,讓他們在家庭、在學校受到傷害後,能回到據點好好療傷、被陪伴、被理解、被包容,甚至交到好的同儕朋友。同時,因為這些兒少關懷據點深入、連結社區,有時比警察更知道哪裡有偏差行為少年,甚至是已經接近曝險、觸法之虞,極需相關網絡介入。

若孩子能在據點被傾聽、平等對待、被鼓勵,他會比較願意坦承自己的行為,能及時矯正,同時也慢慢灌輸正確觀念給他們,鼓勵他們好好唸書、教導正確的金錢觀,不要一味追求名牌、潮流,體認到有其他更窮苦國家的孩子沒書讀、沒食物吃,下一秒飛彈打來就被炸死了,希望孩子們好好珍惜眼前擁有的一切,當孩子的觀念越正確,當外面的黑暗勢力想要把孩子拉攏過去時,他自然不容易掉進去,他知道自己不需要 iPhone15,只要能吃飽喝足、有書可唸、回家跟家人有好的相處,就很滿足了,不會對加入幫派、當車手、成為詐騙集團成員有興趣。

2024-02-27 17:5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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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政府大力的推廣與支持兒少關懷據點,把警政、衛政、社政、教育等單位都拉進來。我自己在教會輔導孩子,透過信仰的力量給予支持、傾聽、同理與善待,讓男孩們不要被吸收成為車手,女孩們切勿上網友的當,被騙拍裸照遭不當利用,甚至走上八大行業的路,提醒他們勿沉淪於紙醉金迷的享樂、眼前的短暫利益、虛幻的 3C 與網路世界,犧牲了自己寶貴的青春與無限的未來。

在文山區有一個兒少關懷據點「微光盒子」,從他們形容中,該社區高達 9 成的低收入戶,匯集許多無力搬出社區的脆弱家庭,高比例貧窮、低社經的生長背景,使社區成了附近居民避而遠之的「禁地」,長期以來被貼著犯罪、貧窮、混亂的標籤,這些異樣眼光和難以化解的地域問題,塑造青少年面對社會時害怕與恐懼的心理,因防備而長出傷人的利刺、漸漸成為所謂的「問題少年」。在我更多認識與接觸據點的孩子們後,真正明白兒少關懷據點最大的重要性是「好好陪伴他們」,缺乏家庭關愛與陪伴的生長歷程,讓兒少經常用問題行為表達內心的失落和孤獨

據點命名的由來讓我最深刻 – 「每個孩子都是小小的微光,我們想成為保護他們的盒子」,這段話激勵我繼續從事兒少事工的志願性服務,也正如微光盒子創辦人的心聲「當時的我們不想回家、不被學校擁護,遊蕩在街頭時經常會想:我要去哪裡?哪裡會有溫暖?希望每一個和我一樣的孩子,在人生艱難時刻都能有一個安全、溫暖的避風港。」

2024-02-27 17:5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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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從警 14 年生涯中,如海星計畫初衷「每位少年就像一顆顆徬徨無助的小海星,需要有人來將他們送回屬於自己的地方」,願我們都是拾星者,一同將孩子從幫派、詐騙集團的魔手中拯救出來,從情緒失控、偏差行為、走入曝險及觸法犯罪的歧路中導正回來,不再讓原生家庭的影響、內心壓抑的負面情緒,在少年的心中無限生根與惡性循環下去。

我打從心底認為,沒有問題少年,只有被問題環繞的少年,透過兒少關懷據點、社會安全網及社區警政等齊力併進,接住每一位正在向下墜落的少年,以上帝的角度去愛那些遍體麟傷但仍渴望被愛的孩子們,期待社會大眾用寬容與接納的眼光善待每一位曾被視為問題少年的孩子,才是真正消弭少年犯罪的根本

2024-02-27 17: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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