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於10月28日更新，補充疑似為華為白手套之中國企業報導）
張忠謀三年前曾經說，「在最先進的半導體上全球化已死、世界自由貿易也已死」。今年他在公司運動會上說，「5 年來台積電已真正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台積電要繼續成長，最嚴峻的挑戰就在眼前。」
他的這番發言不止在台灣媒體躍上頭版，也立刻在全球主流媒體上被報導。就在週六的運動會前一週，台積電在美國才剛經歷兩個事件，一個讓美國政府很不高興，另一個則讓美國人又有了希望。擁有約全球 99% 的 AI 加速器晶片市場，然而氣勢如虹、如日中天的台積電，目前最需要的，卻是影響力擴及全球的超大型跨國企業，必備的政治智慧和手腕。
矽谷情報媒體《The Information》上週的報導，華盛頓最近跟台積電直接聯繫，質問台積電是否為華為生產晶片。事件的起因，是加拿大研究公司 TechInsights 最近拆解了至少一個在深圳生產的高端人工智慧加速器，在裡面發現了一顆由台積電製造的 Ascend 910B 晶片。
去年 9 月，這家公司也曾拆解華為生產的手機 Mate 60 Pro，在裡面發現由中芯國際 7 奈米製程製造的新型麒麟 9000s 晶片。雖然 Mate 60 Pro 的主處理器比當時全球最新技術還落後兩代，但這個發現仍然讓美國感到憂慮，因為這可能代表中國半導體製造能力已經快速飛進，美國制裁無法阻擋中國軍事能力的發展。
海外擴張對台積電一直都不符成本，但台積電接連在日本、美國設廠，都是因為地緣政治問題，高齡 93 歲的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提醒台積電就處於全球地緣政治的核心位置。圖為今年 2 月台積電日本熊本廠開幕典禮時張忠謀親臨致詞。熊本廠建廠速度不到 2 年，量產時間比更早開始建廠的美國亞利桑那廠還早一年。凸顯半導體廠海外佈局的高度不確定性。（達志影像）
美國又憂又喜：還好中國還不會，但是...
因此，當 TechInsights 在華為最新人工智慧產品上，又發現台積電的晶片時，美國政治圈憂喜參半的情緒展露無遺。
喜的是，看來中芯國際去年展現的 7 奈米製程能力，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因為台積電製造的 Ascend 910B 晶片也是 7 奈米製程，在華為的伺服器上發現同類製程的產品，顯然中芯國際還是不太行、中國軍方支持的華為仍然受困技術瓶頸。
憂的則是，華為從 2020 年 8 月以來就已經掛上美國制裁名單，台積電也馬上表示會在同年 9 月 15 日之後，就停止向華為供貨。要不就是台積電說謊，要不就是在複雜的供應鏈架構下，美國的制裁手段存在嚴重漏洞。
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這是更早以前囤積的舊晶片。華為在 2020 年受到制裁前，囤購了很多台積電晶片，包含去年底上市的青雲 L540 筆記型電腦中，發現的台積電晶片就是 2020 年以前生產的。
《彭博社》報導，美國商務部主管半導體貿易限制的工業安全局（BIS，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官員，已經在前兩週與台積電高階主管碰面進行「合作性討論」，雙方探究台積電的第三方分銷商，是否可能向中國提供獲取受限技術的能力。
根據《路透社》最新報導，在台積電向台灣和美國當局夠通並開始詳細調查後，在月初就暫停向一個疑似為「華為白手套」的客戶發貨，路透社引述匿名消息來源指稱，被暫停發貨的客戶是算能科技 （Sophgo）。算能科技是中國專為比特幣挖礦設計晶片的比特大陸共同創辦人詹克團，於 2019 年創立、主打 AI 和 RISC-V 晶片產品設計的公司。算能科技的主要客戶是中國地方政府，由於不在制裁名單中，台積電銷售給算能科技的晶片數量高達數十萬顆。
這個事件，是否會導致美國對所有中國籍相關晶片企業的預防性制裁措施，目前還無法預期。但是，台積電因此面對更嚴峻的地緣政治衝突，已經無可置疑。美國眾議院的中國特別委員會主席、共和黨眾議員約翰·穆勒納爾 (John Moolenaar) 上週三就強硬的「要求台積電作出答覆，說明這個災難的規模。」
本月初，台積電才和總部就位於亞利桑那州的全球第二大晶片封裝測試商 Amkor 宣佈，會共同在美國廠進行合作，開發先進晶片封裝。如果順利，這會是晶片封裝的製造流程第一次在美國本土進行。但是這些都不夠，對美國來說，台積電的「忠誠」表現，必須更積極；對正在大選前夕的美國社會來說，他們需要更多來自台積電協助、讓美國製造再度偉大的保證。
亞利桑那州廠試量產成功，良率超越台灣
還好還是有些好消息。就在穆勒納爾的「災難說」之後兩天，昨天台積電在美國的另一個大新聞，就是建廠時程緩慢的亞利桑那州廠，終於成功實現早期量產，而且美國媒體在報導這則新聞時都大聲強調，「亞利桑那州廠的表現之佳，還超過了台灣產線！」
也是《彭博社》的報導，台積電美國分部總裁里克·卡西迪 (Rick Cassidy) 在美國進行的網路研討會上告訴聽眾，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首府鳳凰城的 4 奈米工廠，良率比台灣廠高出約 4%。同時間，台積電執行長魏忠賢並沒有在投資人會議上提到良率，只表示「鳳凰城廠的試量產結果表現非常好、良率很高，台積電在美國的執行力可以得到驗證。」
彭博社記者想要向台積電台灣總公司了解卡西迪的「4% 良率說」，卻碰了軟釘子。
魏忠賢的話，是說給投資人聽的。台積電被迫美國設廠初期遭遇的各種麻煩，包含找不到足夠的熟練員工來安裝先進設備，當地建築工會要求安全和訓練管理等談判問題，都是台積電過去不熟悉的。在延遲一年後，魏忠賢必須讓投資人知道，2023 年時承諾的要在明年正式量產的承諾是可行的。
而卡西迪的談話對象，又更複雜、政治性更濃厚，包含美國國會議員、亞利桑那州選民、共和和民主兩黨候選人。
美國只想要珍貴的「 台積電 晶片製造能力」
美國要的是「晶片製造能力」。台積電被迫去美國設廠、不想拿都不行的《晶片法案》補助款，都使得「台灣護國神山」的經營管理核心，不再只是在製程研發能力競賽上奪冠，還加上充滿變數的政治變項。
現任美國總統拜登雖然只會在任四年，但他推動的聯邦政策三重奏（包含晶片、氣候技術和基礎設施），是民主黨重建美國工業製造生態系優勢的明確主張。即使下任總統由共和黨的川普當選，這個基礎架構也不會有太大改變，因為聯邦政策三重奏基本上就是川普「讓美國再度偉大、重建美國製造業」的溫文儒雅版。
《晶片法案》附帶的 1000 億美元補助款，台積電是第一波「受惠」外國公司，首期補助款就是以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新廠為對象。根據目前的報導資料，台積電將獲得 66 億美元的政府撥款和 50 億美元的貸款，外加 25% 的稅收抵免。不過，一座晶圓廠的建廠成本平均 150 億至 200 億美元，這還不計算美國廠因為當地就業法規帶來的額外成本。
台積電設廠為起始，帶動上百家晶片供應鏈公司到當地進駐，根據亞利桑那州政府的數據，拜登的法案推出之後，亞利桑那州的私人製造業投資到去年已經增加至少 700 億美元。此外，美國國防部也撥款至少 5,000 萬美元給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要校內打造一個先進半導體設計中心。
如此高額的投資，美國國會必然會對台積電的配合度高度檢視。亞利桑那州半導體生態系打造的第一步是否成功，也牽涉當地選民的反應。拜登 2020 年只以 10,000 多票的差距贏了對手，台積電設廠過程與當地建築業工人社群的對立、以及新廠進駐對於當地就業生態造成的衝擊，好或壞都會讓這個競爭激烈的選區受到高度關注。民主黨不希望拜登的政策跳票，而共和黨正等著靠選民表態，跟台積電再要更多。
台積電亞利桑那州鳳凰城 4 奈米廠建廠過程，與當地建築工會陷入激烈的談判衝突。（達志影像）
私人企業投資突然增加，讓鳳凰城就業機會增加，同時面臨短期通貨膨脹的壓力。新增的就業機會不一定屬於本地人，新廠建造過程遇到的最大挑戰，就是當地建築工人不具備半導體廠的建築經驗，但當地建築公會強烈抵制台積電找台灣工人到美國協助，當時美國管材工會還因應此事發起一個請願書，要求立法者禁止台灣工人獲得美國簽證。在聯邦政府、州政府的協調下，台積電與工會再次進行談判後，請願書才被撤下，協議結果，台積電承諾會與州政府合作，投資更多預算在培育當地的半導體廠人才，包含經理階級與學徒等。
美國想要從亞利桑那州開始，短期內快速複製一個「美國版新竹科學園區」，但美國社會對於過程中必須面對的所有妥協，並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但台積電沒有不去面對這些政治問題的空間。
亞利桑那州 4 奈米廠試量產成功的消息，是美國現在非常需要的消息。卡西迪在台積電美國擔任高管超過 27 年，他不會不知道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美國傳達這個好消息。
台積電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在擔任「台灣護國神山」的同時，在中國想方設法繞道搶晶片、美國人索要忠誠的複雜地緣政治壓力中，維繫自身獨立且能有效盈利、並維持龍頭競爭力的經營中道。
